二十四番花信风·冬至

冬至:斗指子。太阳黄经为270°。冬至这一天,阳光几乎直射南回归线,北半球白昼最短,黑夜最长,开始进入数九寒天。天文学上规定这一天是北半球冬季的开始。而冬至以后,阳光直射位置逐渐向北移动,北半球的白天就逐渐变长了。谚云:吃了冬至面,一天长一线。

2017年阳历12月22日,农历十一月初五,丁酉年,壬子月,癸未日,冬至。

第二十一番:等风来,等花开

1

秦盏往收银柜里放了五十块钱,拿了一袋速冻水饺,拆开,放进关东煮的格子炉里。

今天是冬至,她还记得冬至这一天是要吃饺子的。

男人来的时候,饺子刚刚好,一颗颗涨得饱满浮在汤面上。

“来五串关东煮……”嗓音泡过烟酒之后,是浓郁的沙哑。男人身上有浓重的烟酒味道,混着一股颓唐。站在收银台前,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两团纸币,一个二十,一个五块。

秦盏沉默着把钱收进收银柜里,然后给男人装了五串关东煮:“辣还是不辣?”

“辣。”

男人接过关东煮,往角落里一窝,一边享受着免费的暖气一边狼吞虎咽吃着关东煮。

今天是第五天了,一连五天,他总在半夜时分到便利店来报到。第一天他买了包烟,蹲在便利店门口抽完了整包,落了一地烟头;第二天买了一碗泡面;第三天买了一袋牛奶,一包饼干;第四天是几瓶啤酒,灌得满脸满身。

他长得很好看,五官硬朗清晰,浓眉高鼻组合出两弯深邃的眼窝,那眼窝里的一双眼睛是成年男人独有的神情,本来干净的脸上长了凌乱的胡茬,却衬得那张脸越发好看。原是雅痞,可因着失意,失去了眉眼的意气风发,竟有几分颓丧的俊朗。

便利店里混合着各种香气,暖意熏人。

男人吃完关东煮,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和一只打火机,点燃,抽了一口,只听得一声“嘶”。

“店里禁烟。麻烦出去抽。”

男人轻笑,狠狠抽了一口,随即把烟按熄在了桌面上,留下一道黑色的印记。然后起身走到便利店的角落里蜷缩着睡下了。

直到天蒙蒙亮,街边出现了扫雪的人,秦盏准备换班回家,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,还是转了脚步到角落里把男人拍醒:“天亮了,回家吧。”

男人迷迷糊糊醒过来,上半身瘫软下半身酥麻,浑身难受,抽了抽鼻子,塞住了。

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下起了雪,到现在,路面已经被积雪覆盖。清晨的风刮人,恨不得把人冻成冰柱子。

秦盏在前面慢慢吞吞地走着,穿着一件旧羽绒服,风吹得她面色苍白泛青。

男人搓了搓脸,转身闪进了旁边的巷子,找了个避风的地方蹲下去蜷成一团,活像个邋遢的流浪汉。

其实秦盏没走远,她就站在巷子口看着,一直看着他,眼睛被巷子里的风吹得干冷发涩,黑黢黢的眼珠里一片空茫。

“为什么不回家?”

男人身前落下一道阴影,秦盏的声音跟冬天的雪一样凉,透着僵硬。

男人抬头:“没家了。”

“你愿不愿意跟我走?”秦盏问。

男人挑眉:“什么意思?”

“我收留你。”秦盏拎着手袋的手指不自觉地缩了缩,然后将另一只手伸到男人面前。

男人仰头看着秦盏,目光一动不动盯着她,逆着冬日清晨冷淡的阳光,他看到秦盏模糊的五官,冷静的神情,最后目光落在那只苍白的手上,指尖因为寒冷泛着紫色,掌心覆着薄茧。她就那样伸着手,固执地伸着手。

男人盯着那只手看了许久,突然就笑了出来,笑出了眼泪,笑弯了腰。他站起身,像看一个疯子一个傻子:“你认识我吗?你知道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吗?你就收留我。”

秦盏收回手,转身往外走:“我知道。你是‘盛天’的创始人方泽年,前段时间刚刚破产。新闻里天天都在说这事。”她没回头,也不知道方泽年究竟有没有跟上来,只自顾自地说着,“我想去吃煎饼,你快些,晚了就买不到了。”

她的声音古井无波,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,方泽年脸上渐渐凝固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嘲讽和悲戚,就那样红着眼睛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。

他从来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怪人,无缘无故的好心。能图什么呢?他现在身无分文,无家可归,名下所有的财产都被查封了,连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都没有,比一个便利店的收银员还不如。

可他还是被秦盏的善意勾引了,那如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伸手,他无法拒绝。

秦盏住的地方离便利店不远,在一片老居民区里,楼道没有灯,又窄又脏。方泽年已经很多年都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了。他年少创业,一举成功,日日都活在最精致好看的地方。早已忘了世上还有这样暗疮遍地的角落。

门锁有些生锈,秦盏使劲转了几下才打开。屋里狭小昏暗,墙面发着黄,家具都蒙着破旧。这陌生的环境就像怪兽的血盆大口朝着他张开,好像在说,只要他踏进去了,就一辈子摆脱不了失败的阴影。他会一辈子被禁锢在这样暗无天日的环境里,永无翻身之日。

可此刻的他别无选择。

秦盏熟练地把暖气打开,到厨房倒了一杯热水,三两下喝完,进了这房子里唯一一间卧室,木门关上,发出吱呀的声音。

方泽年的身后是刺骨的冷,身前是屋里渐次而起的暖意。有时候人的身体会自然地趋利避害,在他还没有想清楚以前,就被这暖意引进了屋。屋里有股湿润的潮湿气味,可比起这些天的露宿街头要好上不知道多少,至少温暖、干净,这从前他半步都不踏入的地方,如今成了最后的栖身之所,何其讽刺。

2

许是骤然安下心来,方泽年半夜就发起了高烧。接连数日在街头吹着寒风扛着雪,起初还能挺挺,如今安稳了,反倒是病来如山倒,温度直逼40度。

秦盏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,等她清晨回来,才发现这人在沙发上已经烧得神志不清,迷迷糊糊了。她一下就慌了,二话不说背起方泽年就往外走,方泽年比她高大得多,体重不轻,秦盏背着他,他的两只脚还在地上拖着。

勉勉强强走到小区门口,拦了辆的士,直奔市医院。

秦盏的眼睛因为熬了整夜布满了红血丝,冲进医院的时候,面色惨白狰狞,把咨询台值班的护士吓得不轻,叫了急诊的铃,一拥而上推进了病房。

高烧加过度疲劳体力透支,方泽年晚上十点才醒过来,转过头就看见秦盏趴在他身边,手里攥着已经半干的毛巾,借着走廊的光还能看见她眼底浓重的青黑。

他起身动了动,正准备下床去洗手间,秦盏就惊醒了,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,疲惫浓郁而沉重:“你醒了啊。”她的嗓子哑得好似被石头摩擦过,粗糙难听,有气无力。

方泽年看着秦盏的脸,抿抿嘴,只觉得高烧过后的身体,依然烫得吓人,温度刺激着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。

“嗯,我……去趟洗手间。”

洗手间逼仄、潮湿。方泽年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形销骨立,两颊凹陷,面色苍白,哪里还有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。失败者啊,他浑身上下都在展示着“loser”这个词的意思,连一场风寒都能折腾得他死去活来,只能依靠外面那个同样骨瘦如柴的女人。

秦盏睡在病床旁边陪房的小床上,闭着眼睛,一声不吭。

方泽年则睁着眼睛,看着头顶的天花板,洁白一片,一无所有。

“秦盏……”他叫她,“你睡了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方泽年转过身,枕着手臂看她,目光从她平平无奇的脸上轻轻滑过。眉毛疏而淡,山根有些塌,鼻峰鼻尖倒算笔直,唇瓣薄白,整个人看上去一点生气都没有,就像一个垂垂老矣的人,散发着无望的气息。

“你为什么收留我?”方泽年的嗓音在空旷的夜里,压低着音调,像小爬虫一样爬进秦盏的耳朵里。

“想做就做了。”她说话说得慢,语调长长的。

“我们以前,见过吗?”

这个问题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湖里,方泽年分明看见秦盏的喉咙有一瞬间哽住僵硬,长久的沉默以后,只听见小床吱呀的声音,秦盏翻身背对着方泽年,嘴巴动了动:“没有。”

随着这两个字而来的,是眼角蜿蜒的痕迹。

其实,见过的。

秦盏21岁的时候,喜欢上了一个男人。

那个男人彼时已经27了,是“盛天”投资的创始人,方泽年。

那时候的方泽年正是一个男人最意气风发的时候,从头到脚无一不讲究精致,配上那张无可挑剔的脸,一时间风头无两,迷妹无数,被母校请回来做优秀校友的经验分享。

可秦盏喜欢他,不单单是因为那张脸,更是因为方泽年在演讲上说过的一句话:“不同的选择注定了不同的结局,你是活着,还是活过。”

少年热血,最喜欢的就是这样充满着朝气的激励,仿佛寥寥几句,就能把一个少年内心最有生命力的一面召唤出来。

她仰视着他,那个男人眼里有光,那光照进了21岁的秦盏心里,生根发芽。

后来秦盏所有的努力,都是为了某一天能同他并驾齐驱,足以与之相配。

秦盏是24岁那年入狱的,因为她撞死了人,被判三年有期徒刑。

年少轻狂,意气风发,她在拿到“盛天”offer的那一天和朋友在酒吧得意忘形喝多了酒,半夜回家的路上就出了事。

24岁,花还没开就谢了。

一个背着人命的人,是不配拥有未来的。从此以后,云泥之别,人生再无相交,至死恐怕都没有再见的机会。

三年监狱生活将她磋磨成了行尸走肉。

当她再想起当年方泽年说过的话,满心荒凉,再也没有少年时的激情和欲望。

直到那一天,她在电视新闻里看到“盛天”破产的消息;直到那一天,她看到狼狈的方泽年走进便利店。

那时候,她在想,这不该是方泽年,方泽年也不该是这样。于是她收留了他,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扛起方泽年坍塌的世界,她想,我就用这剩下的潦草半生,再送你一程,送你重新站起来,送你重新披甲上阵。

病房里一片安静,身后是长久的沉默,方泽年闭上眼睛之前,说了声“谢谢”。语气平静,虽然说着感谢的话,但却透着满满的心如死灰。

3

年关将近,方泽年在这小屋子里待了也快一个多月了。衣食住行,都是秦盏一手打理,处处妥帖。秦盏沉默寡言,平日里也不常与他对视,每每方泽年的目光对上,总能看见她仓皇地转开视线,满脸的僵硬和麻木。

半月来,秦盏收集不少招工的广告单,就压在厨房开水瓶的下面。她每天都在想,要怎么样才能劝方泽年出门找工作,可每次临到头了,话在嘴边就是说不出口。

她知道方泽年的心态,昔日高高在上,坐享成功,无数投资案在他手里几乎没有败绩,人走得太高,到了金字塔尖,再摔下来,不是一般的疼。那种疼,剜着心沁着血,不是说站起来就能站起来。

方泽年几乎足不出户,日日躲着,狼狈地,自欺欺人地躲着,仿佛这样就能和这个世界彻底隔绝。

秦盏看着,难免有些急,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

而且,她近来有些烦躁,撸了一把干枯的头发,她没钱了。两人份的饭菜,全天开着的暖气,电表水表上跳着的数字,给方泽年挂水吃药花去的钱,每一笔支出都让她心惊。靠在流理台上,秦盏一向木然的表情难得出现了一丝裂缝,死寂的眼底是满目的慌张和无措。

她想笑,却笑不出来,想哭,也哭不出来,只有满腹的无奈和困窘。她连自己都养不起,怎么去养另一个人。

想了想,秦盏从开水瓶下面把那沓花花绿绿的招工广告抽了出来,筛来筛去选了一张招发单员的广告,那是一家酒店在招发单员,只需要穿着玩偶服发传单即可,而且白天只需要工作六个小时,从早上十点,到下午四点。最合适的是,酒店就在便利店旁边。

离家近。

她算了算,她早晨六点交班,还能睡上两三个小时,晚上八点上班,也能睡上两三个小时,加起来,休息时间也是足够了。

方泽年发现秦盏整日不归家,是在二月初的时候。

她每天早上匆匆回来,给方泽年做好饭菜,然后睡上三个小时,又匆匆离开。下午也是一样,好似忙得脚不沾地。

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迅速消瘦了下去。面黄肌瘦,若是不说,还以为是哪家难民营出来的难民。

可她给方泽年准备的菜色里渐渐有了荤,给他买的衣服多了几套换洗,不是什么大牌,但也不算便宜……

2月14日,年二十九,情人节当天,秦盏清早一回来就倒在了地上,浑身瘫软无力,面色难看得就像个死人一般。吓了正在阳台晒被子的方泽年一跳,一个箭步冲过来抱起她就往房里冲。

“怎么了?是不是病了?”方泽年有些发慌,手在秦盏的脸上探来探去。

秦盏没力气挣扎,只拍了拍他的手:“没事,没吃早餐,低血糖犯了。能不能……麻烦你,帮我热一下厨房里的粥。”她有些狼狈地避开方泽年探究的眼神,难得憋了个安抚的笑,“没什么大事,老毛病了。”

方泽年将信将疑,给她掖好被子,乖乖去厨房热粥。想来他哪里会,从来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,以前家里请着好几个阿姨,他从来没有做过家务事,没有整理过房间、没有整理过内务,更没有做过饭。

就连晒被子,都是秦盏手把手教的,近来天气好,难得出了太阳,秦盏抱着被子教他怎么晒被子,怎么拍,怎么换洗被套。

可厨房,他还没进过。

粥就在炉子上,打着炉子就能热。方泽年一边搅着锅里的粥,一边四处打量着破旧狭小的厨房,看见了那个红色的开水瓶,目光下移,看见了开水瓶下面那沓花花绿绿的广告单。像是被人翻过许多次,边角都卷了起来。

方泽年有些愣,抽出那沓广告单,他还能看见上面用铅笔涂抹过的痕迹。秦盏的字很好看,秀气又纤瘦,可此刻却像一把锋利的刀,插进方泽年的眼睛里,生疼,疼得想哭。他攥着那沓广告单,越来越用力,手背上经脉凸出,指节泛白,血管仿似下一秒就能爆开。

可那些单薄的纸片却像淬了毒的刀一样,用最轻的力气插进了最深的痛处。疼得方泽年连呼吸都好像呛着血。

人有无数办法回击假象,但面对现实却始终溃不成军。

手里的每一张纸都是现实,是窗外凛冽的风刮着心头的肉,刮得血肉模糊,毫无还击之力。

他何德何能,究竟是积了什么德,让他遇见秦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