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四番花信风·寒露

寒露:斗指甲。太阳黄经为195°。白露后,天气转凉,开始出现露水,到了寒露,则露水日多,且气温更低了。所以,有人说,寒是露之气,先白而后寒,是气候将逐渐转冷的意思。而水汽则凝成白色露珠。

2017年阳历10月8日,农历八月十九,丁酉年,庚戌月,戊辰日,寒露。

第十七番:你是我的星星

1

10月8日,国庆最后一天,全国都在放假,唯独台里,抢着时间录节目。

“林悦知,来这边帮我看一下摄影机。”

“诶,好,来了。”

林悦知刚把手里的台本放下,就被孙PD叫过去帮忙。正是下午四点钟,她的胃隐隐有些痛了,从早上六点开始一直到现在,十个小时了,她也只在早上八点左右吃了两个肉包子。高强度地工作到现在,起身的刹那,眼前有一瞬的黑,掐着手臂醒醒神,继续工作。

“一会儿,你的摄影机就对着台上那个角度,一定要稳。我先出去一下,大概半个小时回来。”孙PD给林悦知指了个方向,林悦知点点头,接过摄影机。

说实话,她现在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,但如果出错,没人会包容她,只能咬牙挺着。

好在孙PD不是个喜欢压榨手下的人,还算良心,大约二十多分钟以后就回来了。接过林悦知手里的活儿之后,还不忘跟她道谢。

一句话或许很轻,但多少也让人心里好受许多。

“我刚刚在茶水间看到有东西吃,你去补充补充能量,晚上咱们还得录一场。加油啊!”孙PD拍拍林悦知的肩膀,笑了笑,牵起眼角的褶皱。

林悦知舔舔已经干涩起皮的嘴唇:“谢谢您,那我过去吃点东西,一会儿回来。”

“去吧去吧……”

林悦知扶着额头转身,撑了一天的精神瞬间就垮了下来,眉宇间是深重的疲惫,干白的唇瓣让她看上去格外虚弱。

去茶水间之前要先去一趟洗手间,她需要好好洗个脸。

可大约是精神恍惚了,拖沓着脚步走进洗手间,下垂的眼底处映入一双男式皮鞋,皮鞋上方露着白净精致的脚踝,踝骨凸起,形成起伏的线条。

林悦知一愣,心里一个咯噔,但脑子到底还是慢了半拍,慢慢抬起头。

“你……”站在便池边的男人,手还放在裤子上,一脸错愕地看着林悦知,张了张嘴,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。

“啊…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,走错了……”林悦知没等那人把话说完,右手捂住眼睛,一边转身一边抱歉,脚下跺了跺地,飞似的往外走。

一口气憋在胸口,一直到出了洗手间的门才将将松下。

卸了全身的力气靠着墙。

竟然是陆寅。

一个……过了气的男演员。

林悦知心口起伏得厉害,心脏在胸腔里恨不得挣脱血管的桎梏,狂跳而出。

陆寅是童星出道,演戏、唱歌、跳舞、散打、乐器、书法、国画、围棋……就他擅长的东西,林悦知两只手都数不过来。

他最红的那几年,被誉为国内最有潜力的少年明星,几乎是全才,似乎没有什么是他不会,或者做不到的。加上一张极俊美的脸,剑眉星目,唇红齿白,眸光清澈坚定,往那儿一站,便是妥妥的“陌上人如玉,君子世无双”,一身气质冷清,骨相既正且朗。

他是高考那一年消失的,一夜之间,仿佛从未出现,除了那些旧新闻以外,再也找不到一丝踪迹。

渐渐的,连旧新闻也难以再见了。偶尔有圈里的前辈提及,大多都是唏嘘一声,感叹当年那个孩子,可谓世俗难见,却最终归于世俗。

去年年初,同样也是一夜之间,陆寅突然又出现了。戴着鸭舌帽在路边买一瓶水,被一个娱乐记者拍了下来,第二天微博上突然弹出一条新闻——“如玉少年,再现人间”。

新闻在短短两个小时里刷爆微博,但却在两个小时后,被一则某明星出轨的事件迅速掩盖,淹没在了茫茫网海里。或许还有人会提及他,但那名字在嘴边转瞬即逝,忽而又消失了。

于是,陆寅就这样,在十年后的娱乐圈里,成了不咸不淡的存在,而他十年后的眉宇间,是与当年相似却更胜一筹的淡然与冷清。身在其中却又好似魂在其外,在小鲜肉频出的今时今日,28岁的陆寅,终于把这条路走到了萎靡。

林悦知平静下来,贝齿轻轻咬了咬下唇,抬脚正欲朝女厕走去,身后传来平缓的脚步声。她回头,对上陆寅的目光,漆黑如潭的一双眼睛,清澈、冷静、温和、莫测。

2

下午五点半,林悦知回到演播室,孙PD正挽着袖子指挥着众人各司其职,转眼看到林悦知站在角落,伸手去帮同事搬东西,便叫了她两声:“林悦知,你过来。”

林悦知帮同事把东西搬到位置上,转身小跑过来。

孙PD把手里的台本递给她,言语间有些焦急:“你心细,这台本不能用了,钟烨临时行程有变,不能来了。我们只能换上别的明星,你知道陆寅吗?不知道的话,去百度搜一下,然后随便编几个新的问题,不用很多,也不用很细,随便问问就可以了。”

林悦知手里攥着台本,睁着眼睛看着孙PD,有些惊讶。她的确刚刚在洗手间不小心撞见了陆寅,但她也知道陆寅今天在台里隔壁演播室录另外一档节目,怎么临时换成他了?

她张了张嘴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,回过神来,孙PD已经去忙别的了。

林悦知拿着台本找了个角落,从小包里掏出一支黑色水笔,几乎不需要思考,她提笔就写了第一个问题——18岁的时候,为什么选择退出娱乐圈,消失在大众的视野里?

林悦知看着这个问题发呆,恍惚又觉得这么问不大好,陆寅总有自己的原因,她又为什么要求个明白呢。罢了,罢了,拿着笔在这个问题上划了两条杠,且当作是作废。

然后随意写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,算是交差了。

陆寅进演播厅的时候,众人正在忙碌,几乎没人注意到他,他平静的目光四下看了一周,然后停在了角落里一个蜷缩的人影上。一向矜持没什么表情的脸上,嘴角轻轻抽了抽,那丫头,就是刚刚闯进了男厕所的人。最尴尬的是,他那时候,还没有方便完,大约算是这辈子最尴尬和丢人的事情了吧。

抚了抚额头,竟难得有些不自在。

林悦知写完问题,把台本递还给主持人,然后继续当她的小透明,穿梭在演播厅的各个角落里。冷不丁抬着箱子往后走,撞到了人,一边转头一边说抱歉。

她身量约一米六左右,转头却只到那人胸口。仰着头看去,林悦知眼皮跳了跳,慌了手脚,往前走了两步,转身,一个劲地道歉,粉白的脸带着耳后根,一路染上红霜,活脱脱成了个血馒头一般。

陆寅看着她的头顶,正中间有一个小旋,发丝柔软顺滑,乖巧地披散在身后,人却像只土拨鼠一般,叽叽喳喳。

嘴角提了提:“没事。”

声音淡而清,如玉石击耳,听得林悦知耳根子一阵酥麻。

不再说话,闭了嘴,死死压着心头的狂跳,弓着腰,低着头,抱着箱子侧身而过。等有些距离了,才松上一口气。

闭了闭眼,她吸吸鼻子,仿佛还能闻见陆寅身上浅浅淡淡的柚子香气。

少年陆寅,曾经在一次采访里说,最喜欢的水果是柚子。

想来如今,竟是半分都没有变。

节目开录,林悦知总算可以歇口气了。坐在角落的小凳子上,原本早已困顿疲惫,哈欠一个接一个地打,缩成一团,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猫,可偏要死撑着眼睛,连盹都强忍着不打,眼睛就黏在陆寅身上,远远地看着,舍不得转开。

陆寅十八岁退出娱乐圈,二十八岁复出,中间十年,没有新的照片流出,没有新的新闻爆料,就像是人间蒸发。

林悦知就这样,一晃等了十年。

陆寅变化大,可骨子里的清贵较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林悦知看着,满心的欢喜。

3

陆寅在台上的角落里坐着,原就是来救场,也不是什么焦点人物。整场下来,就没说上几句话,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,不声不响,可那气质气场,生生像是跟台上隔成了两个世界。

他端起面前的水,轻轻抿了一口,抬眼就对上角落里那个小丫头的视线。直直地看过来,见他抬眼,还颇心虚地转开视线,仓皇而逃,像是欠了债不还的小贼。

陆寅轻笑,目光落在那姑娘脸上,脸很小,却很圆,两只眼睛在那张脸上显得大得不像话,黑漆漆的,水润水润。山根有些塌,可鼻峰和鼻尖挺翘,小巧圆润。

犹记得,母亲似乎曾说,这是……旺夫相。

陆寅收回视线,恰好听见主持人问了一个问题,关于他。

“其实,我想大家一定都非常想知道,当年的国民小男神,为什么一夜之间突然决定退出娱乐圈,一走十年。不知道我们陆寅能不能稍稍透露一点呢?”

林悦知起身的动作一僵,猛然回头,盯着主持人,脸色垮得厉害,目光又急急挪到陆寅身上,带着焦急,生怕看见他有一丝不快。

陆寅先是一愣,复出有一段时间了,却从来没人问过这个问题。

随即笑了笑,那笑里没有半分介怀,坦荡得很:“离开,为了学业;回来,是为了事业。”

林悦知立在那里,呆愣了半晌,突然笑了出来,眉眼弯弯,像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好事。

晚上九点,节目录制完毕。

陆寅起身离开,孙PD走过来,拍拍他的肩膀,对他笑了笑:“和当年一样稳重,不错。”

说着从助理手里拿过一个纸袋,递给陆寅:“这是这次准备的礼物,不值钱,就是个心意。”

陆寅接过,笑道:“多谢孙老师。”说着,打开纸袋,里面放着一张卡片,抽出来一看,黑色的签字笔,草草两句祝福语。可那字太过惊艳,陆寅瞧了一眼便觉得有些眼熟,但和印象中那位大师的字有些许不同,字体大气阔然,笔锋凌厉高傲。

“这字,难得一见啊。”

孙PD探着脑袋看了一眼:“嗨,就是我们部门一个小姑娘随手写的,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。”

陆寅摇摇头,笑而不语。外行人看热闹,内行人看门道,他练书法许多年了,这点眼力还是有的。

林悦知拎着纸袋子出来,递给各位明星的编导。

孙PD一眼看到她,乐了,拍拍陆寅,指了指林悦知:“这就是那个小姑娘写的,人勤奋又能吃苦,是个好苗子。”

陆寅侧头看过去,面上的笑浓了几分。

这丫头,还真是有意思。

小女儿情态,却写得一手大气磅礴的字,可见功力之深,绝对是一手童子功了。

陆寅晚上十一点还有一个越洋会议要开,同孙PD道过别后,拎着纸袋便离开了。林悦知站在舞台的阴影里,看着他的背影,手揪着衣摆,却是难得的满足。

这大约是她离他最近的一次了。

下一次,恐时长久远,不可期。

4

陆寅周末拢出了半天的时间,去拜访他的书法老师付老。自回国后,还未曾去见过付老师,总归有些失礼。一则是贯来有些忙;二则是回国要见的人也确实有很多,来来去去,一时也没排出时间。

好在挪挪挤挤,还能挪出半天的空余。

付老住在郊外,年岁已近古稀,不过老人家倒是精神矍铄,身体康健。陆寅开车到的时候,他还扛着小锄头在门口刨菜。

陆寅提着礼物走近,付老抬着眼睛看了许久,随即笑了起来,声朗气足,“小陆回来啦,还知道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啊。”

陆寅快步上前,接过老师手里的锄头:“您也不看看年纪,还跟年轻人似的,下地干活呢。”

付老摆摆手:“你呀,跟我外孙女说话一样一样的。净会教训人。”

两人说笑着往屋里走,陆寅虚扶着付老的胳膊,举手投足尽是妥帖到位。

他自小师从付老,一手辽阔大气的书法练得娴熟,到哪儿都能来个一两手。而付老带过的学生也是不计其数,但天分和水平最高的,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,陆寅占了其中一位,还有一位,就是付老的外孙女。虽说师承一人,但因着他总是周末来学,而付老的外孙女周末便回了父母家,这一来一去的,两人倒还没见过。

可陆寅是见过拿手字的,要说天分,付老的外孙女那是独一份。开蒙比他晚,可练起来,没多久就已经像模像样了。

两人说笑着进屋。

付老从鞋柜里扒拉出一双已经很旧的拖鞋,搁在地上:“这还是你小时候来这儿练字时候穿的。就你小子跟我亲,我一直还舍不得扔,如今都穿不成了,来来来,穿新的穿新的。”说着又拿出一双新拖鞋,顺手把旧拖鞋扔进了垃圾桶。

陆寅眼底有些热。

人都是健忘的,十年不见,当年那些狂热的粉丝大多也早已忘了他,可这个老人却留着十年前的拖鞋,只因为他这个学生与他略亲那么些许,他便把自己当作了亲孙子般。

“外公,我刚刚买回来的盐你给放哪儿了?我怎么找不着了。”

厨房里传出一道女声,清脆响亮。

陆寅抬头,只看见厨房门后,突然冒出个毛乎乎的头。那人抬眼看过来,跟掐了脖子的鸭子似的,顿时没了声响。

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,也没想到,她竟然是付老那个赞不绝口的外孙女。